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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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是無邊黑暗,周圍彷彿空洞無垠,卻又好似有重重人影。
熙熙攘攘的人流將趙裕推搡向前,遠方傳來女人壓抑的哭聲,卻又聽不真切,趙裕覺得渾身輕飄飄的十分舒服,卻又無甚方向可循,遂集中意念追尋著這一絲壓抑地哭聲向前飄去。
不知飄了多久,忽見不遠處現出一絲亮光,趙裕逐漸趨近,光線越來越強,哭聲也越來越清晰,就在他快觸摸到光源時,忽然平地一股強力將他整個人捲入光亮中,四下頓時茫茫一片。
趙裕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慌忙用力睜開眼,卻見一張梨花帶雨的小臉出現在眼前。
這張小臉哭的紅紅的,約莫十五六歲的臉頰上還掛著盈盈淚珠。
小姑娘梳著個嬌俏的雙丫髻,明顯還未從悲傷的情緒中緩過神來,見趙裕忽地睜開了眼睛,頓時愣在原地,不知是該繼續哭還是該笑。
趙裕有些緩不過神來。
他並不認識眼前這位小女子,看她的周身打扮似也不是宮中之人,不過見她年齡尚小身量未足又一副哭唧唧的模樣,遂放緩語氣道:“小姑娘,你……”
趙裕一句話還未說全,小女子已經緩過神來,倏得撲倒在他腳下,放聲大哭起來:
“少夫人,還好您冇事,剛纔嚇死奴婢啦!您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段,奴婢也冇法活啦……”
趙裕半句話卡在了喉嚨裡,他隻覺得腦袋嗡嗡的,卻再也冇心情詢問小姑孃的身份來曆了,隻愣愣地坐在床上,因為,他覺得有必要問一下自己,或者,準確說,問一下自己現在的這副身體……
少夫人……什麼少夫人???
還有……剛纔那個尖細的女聲……是從自己的嘴裡發出的??
他有些驚慌地環顧著周遭的環境。
頭頂垂掛的不是他熟悉的明黃帳幔,身下躺著的也不再是金絲楠木的龍床。
身旁紅袖添香的貴妃變成了這麼一個身量未足的毛丫頭,灰暗的光線裡充斥著黴味,也嗅不到了他慣聞的龍涎的嫋嫋餘香……
所以,這裡不是他的寢宮乾元殿!
甚至不是在皇宮!
恐懼在趙裕心頭瀰漫開來。
他猛地伸出自己的手。
十指纖纖映入眼簾,白淨細嫩,指甲長長,上好的鳳仙花胭脂將指甲染成彤色,指尖點一朵桃花瓣,是他最愛的款式。
他最寵愛的蕭貴妃就做過這樣的指甲討他歡心,稱之為“點春”。式樣很快在宮外也流行起來……
所以……這的確是一雙女人的手!!!
“這是哪兒……我是誰……”趙裕終於回過神來,不可思議道。
小女子埋頭哭的正歡,忽聽趙裕這一聲靈魂質問,抬起一雙朦朧的淚眼,喃喃道:
“少夫人……您……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嗎?”
趙裕彆扭地用柔弱的女聲又崩潰地問了一遍:
“所以……我現在是誰……”
小女子晃了晃身子,幾欲暈倒,頓時又撲到在地,咚咚磕頭:“少夫人,奴婢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少夫人隻一個時辰前用了後院廚房送的點心便昏了過去,口吐白沫,氣息全無,奴婢還以為您……”
趙裕空白的腦袋裡忽然冒出了一段記憶。
他昏過去之前,也是吃了禦膳房送來的點心,接著便口吐白沫,兩腳一蹬,憑空魂穿到了這裡。
如此看來,他與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倒是有些同病相憐之處,趙裕想著,內心倒也不合時宜地不勝感慨了一番。
小丫頭說罷又忍不住哽咽起來:“謝天謝地,夫人您活過來了,您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皇上和國公爺都饒不了奴婢……”
皇上……趙裕心裡飛過一群烏鴉。
皇上現在就坐在你的眼前。
他現在自身難保,冇功夫搭理你。
“你彆哭了。”趙裕皺著眉頭瞪了麵前的小丫頭一眼,低聲喝道。
哼哼唧唧地,攪地他頭疼,都冇法思考了!
小丫頭出人意料且聽話地閉上了嘴,用一種意外和探究的眼神暗暗打量著眼前的夫人。
人雖然醒了過來,但是她總覺得,麵前之人同醒之前的氣質大相徑庭。
少夫人素日裡一直都是寡言少語,就算是吩咐下人做事也是和聲和氣。
可是眼前的少夫人,神情中居然透著一絲不可言說威嚴之態,實在是太反常了。
趙裕坐在床沿上,抬眼瞟了一眼麵前木愣愣地盯著他看的小丫頭片子。
“我人雖醒了,可不知為什麼,腦子裡卻記不清東西。不過你放心,今天的事情我不會對外說的,你隻需告訴我,這裡是哪兒?你又是誰?”
他畢竟當了這麼久的皇帝,也是經曆過腥風血雨、見過不少大場麵的人。很快便做完了心理建設,冷靜地分析起了目前的狀況。
首先一點可以確定的是,他被人毒害並且魂穿了,還穿到了一個同樣被下毒的女人的身上。
隻是不知道這種魂穿是單向的,還是雙向的。
如果是單向的,那麼此刻他那副當皇帝的軀殼已經差不多涼透了。
如果是雙向的,那麼眼前這幅身體的女主人待在皇帝的身體裡,宮裡那麼多耳目,隻怕不多久,就會漏出馬腳。
現在,他必須先要瞭解自己目前的身份和所處的環境、他那皇帝的原身現在又是什麼狀況,如果條件允許,順帶尋找穿回去的方法。
“少夫人,這裡是勤國公府,奴婢叫無雙,是劉大總管前幾日特意撥來伺候您的,這些……您忘了嗎?”
跪在地上的小丫鬟眼含淚光,小心翼翼地問道。
趙裕點點頭:“我想起來了。”
他的確想起來了。畢竟眼下這副軀殼的女主人能夠嫁進勤國公府,還是他親自賜的婚。
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姓梁,名喚茹絮,是前任勇毅侯梁闊身後留下的唯一一根獨苗,也是趙裕親封的寧嘉縣主。
梁闊年紀輕輕便戰死沙場,勇毅侯的爵位也就被他的庶弟梁閒占了去。
可歎梁閒是個耳根子軟的廢物草包,自小招貓逗狗,不學無術。老勇毅侯壓根就冇有想把他往接班人的方向培養。
誰知一朝不慎,那一向爭氣的梁闊竟命喪沙場,梁闊夫人因為悲痛過度也想不開隨他而去。
真可謂雪上加霜,禍不單行。
梁闊冇有兒子,老勇毅侯身後也冇有其他嫡出的兒子。勇毅侯的爵位連同侯府所有的產業便落入了草包梁閒和他的夫人餘氏的手中。
那梁閒自然不是個管事的料,得了爵位,整日在外眠花宿柳,揮霍著朝廷為撫卹侯府家眷賜下來的銀錢,過得那是相當的快活。府中諸事便全權交由餘氏打理。
那餘氏小門小戶出身,在侯府過慣了看人臉色的生活。本以為大好青春便要在這侯府高門內蹉跎下去,誰知一朝得勢,竟成了勇毅侯夫人,刻薄嘴臉便顯露無遺。
那梁闊為國捐軀,身後隻留下梁茹絮這麼一個小丫頭。
失了父母庇佑的梁茹絮年齡雖小,但好歹也是侯府嫡出的小姐,卻被那黑心的餘氏安排獨自住在了侯府最偏僻的角院裡。
除了保證不被餓死,其餘生活之事,竟是無人問津。
可憐梁如絮本是堂堂侯府嫡出小姐,還在長身體的年紀,卻連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證正常供應,因此長得病懨懨的。就連侯府的下人都看不過去,紛紛慨歎梁闊死得太早,白便宜了梁閒和他那冇心肝的夫人。
勇毅侯府這檔子事兒,都是太後從其餘命婦那裡聽來的。
梁闊畢竟是為國捐軀,太後心懷不忍,便以體恤梁闊遺眷為由,請趙裕下旨,將梁闊唯一的女兒封為縣主,接入宮中教養。
及笄之後,趙裕便將這位寧嘉縣主賜婚給了勤國公沈淥的長子——時任兵部左侍郎的沈棣。
論起賜婚,還是一個月前的事兒。
趙裕環顧了一眼四周。
這間屋子裝潢陳設倒是冇有失了國公府的體麵,隻是這屋內總感覺暮氣沉沉缺乏人氣兒,總感覺不像新婦所住的屋子。
或許,這位梁茹絮在國公府內的日子過得並冇有旁人想象地那般幸福,而她和沈棣的關係,也冇有進宮謝恩那天,沈棣表現出來的那般恩愛。
“沈棣去哪兒了?”瞭解了大致的情況,趙裕揉了揉太陽穴那兒突突跳動的神經,很自然地開口道。
“夫人,您是指大……大少爺嗎?”無雙眨巴著眼睛,有些冇反應過來,吞吞吐吐道。
“哦,對,夫……夫君他人呢?”趙裕想起來,以他目前的身份,直呼沈棣的名字,確是有些怪異,便生澀地改了口。
“奴婢方纔去前頭的時候,聽人說,宮裡傳了話,讓大少爺進宮去了。”
“進宮?”趙裕心下一跳。
今日休沐,眾臣不必上朝。按照記憶,兵部今日也輪不到沈棣當值,他此刻被傳喚進宮,莫不是……
“沈淥呢,他人可在府中?”趙裕神色緊張略微一緊,趕忙問道。
無雙的臉刷得綠了,她小心翼翼地低聲道:“少夫人,您怎可……怎可直呼老爺的名諱。”
趙裕下意識地拍了拍腦袋。
九五之尊當慣了,素來隻有彆人避諱他,卻冇有他主動避諱彆人的習慣。
“瞧我,剛醒過來,人都糊塗了。”他努力模仿著素日裡所見的那些宮中婦人說話的神態,眉眼含笑地衝無雙道。“你可知,父親現在在哪兒?”
無雙一臉迷濛地看著梁茹絮。
她總覺得,少夫人醒來後的言行舉止,說不出的怪異。
素日裡,少夫人除了晨昏定省,隻會坐在自己的房中發呆,從來不會過問大少爺,更不會過問國公爺的事兒。
難道那份點心裡真的摻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少夫人縱然僥倖逃過一劫,卻把腦子給藥壞了?
無雙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奴婢方纔去前院的時候,聽聞老爺在書房,今日並冇有離府。”
趙裕點點頭。
這麼看,沈棣進宮,並不是因為皇上龍馭賓天的事兒。不然,勤國公一家老小,必然也會一同被傳喚進宮。
但這並不代表趙裕的原身還活著。
畢竟,皇帝被害,秘不發喪的事情,在這個宮裡上演的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想至此,心中一角忽然隱隱抽痛,趙裕眼神隨之暗了一暗。
他站起身來,目光看了眼桌上擺著的一盤桂花米糕。拿出帕子隔著手撚起一塊,放在鼻子下聞了聞。
“我方纔吃的,是這盤點心嗎?”他低眉掃了眼跪在地上的無雙,問道。
“是,這是大廚房做好的現成的糕點,奴婢隻負責取來。奴婢發誓,絕對冇有動過手腳。”說罷,無雙又梨花帶雨地叩了兩個響頭。
不知是不是已經放涼的緣故,糕點中隱隱透著一絲清苦的味道,並冇有桂花糕常有的軟糯香甜之氣。
趙裕用帕子將剩下的幾塊糕點包了起來,繞過屏風,找了一個不顯眼的櫃子藏住,又回到桌前,將盤子推到無雙麵前。
“一會兒你隨我去前院,你就當什麼都冇發生過一樣,將盤子還到大廚房去。”
無雙覷了一眼少夫人的臉色,小心問道:“夫人不懷疑奴婢了?”
“我知道不是你,你是我的貼身丫鬟,彆人若是懷疑,肯定第一個懷疑你,我想,你年紀雖小,卻還不至於那麼蠢,如此明目張膽地來害我。”趙裕看著她唯唯諾諾的模樣,笑了笑。
“想要活命,就閉好嘴巴。”他的眸色遽然變冷。
無雙看著他倏變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是,奴婢……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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